專訪爆破藝術家蔡國強：「火藥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厭倦的情人。」

2023年6月26日中午12點整，日本福島的天空開出了一片煙花燦爛，煙火化成了海浪、堆成了紀念碑，更開滿了櫻花。12年前，就是這片看似平靜無波的福島海岸，在311那天經歷了地震、海嘯和核洩漏的巨大浩劫。

這場名為《櫻花滿天的日子》的白日煙火，由Saint Laurent委託，蔡國強策劃。煙花通常總與歡慶相伴，但這場美麗的演出，卻讓人不自覺眼眶泛淚，因為背後的意涵為死亡的肅穆。

本次的白日煙火對蔡國強而言是致敬，也是回望，更讓所有觀者帶回藝術家的創作原點。福島磐城也是30年前他實現爆破計畫《地平線：為外星人作的計畫第十四號》的海岸，在同一個地點創作一場白天煙花《櫻花滿天的日子》，多麽浪漫。

共四萬發的煙火以六個章節組成：「地平線——白菊」、「白浪」、「黑浪」、「紀念碑」、「滿天櫻花」和「櫻花繪卷」。粉色的火藥在空中爆裂，炸出一片繁花似錦。就跟真正的櫻花一樣，一期一會，隨風飄散。它們的存在只能維持五秒鐘，但意義卻遠大於這個世界的時空量度，煙火的盛開和散去在轉瞬之間美麗至極。這不只是純粹的美感和藝術，更象徵著愛，是蔡國強對福島的愛，更是一種廣世、普遍、無須言語的愛。

蔡國強站在岸邊，望向遠方，彷彿陷入沈思，這場白日煙火，是他給福島的一個永恆慰藉。他說：「這個白天煙花項目，直到表演結束前，我還在現場不斷調整方案，遺憾在實施爆破的當天，原計劃由載著煙花噴管的450架無人機實現的『黑色花環』與最後一幕『一朵櫻花』，因無人機頻道受到不明信號源干擾，雖歷經24小時奮力排險，最終無法實現。我已經有好幾次要用無人機，但因為各方面的原因無法實現，這次在日本確實有點可惜，因為在那裡從來沒有用無人機放煙花過，我們透過各種努力得到准許，但是因為訊號干擾做不起來.... 。這種東西雖然提前做好準備都會有意外，雖然我有失望，但我也會自我安慰，因為我總是在挑戰新東西，說明我還年輕！ 新技術和新科技是一件不安又有魅力的事情。我用火藥作為媒介，不僅與火藥對話，還與自然環境、能量、看不見的世界、各種各樣的不確定性對話。 我也逐漸認識到，火藥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厭倦的情人。 」

他說起流利的日文，邏輯清晰、精神抖擻、語速還特別快，即便已經是世界頂級的藝術家，他依舊對所有人親切、謙遜、有禮，侃侃而談他的創作理念，彷彿他一直還是那位在日本初出茅廬的火藥實驗家。

那段在日本的時光

「我是一個火藥的時空旅人，用爆炸穿越過去、現在和未來。」採訪的一開始，蔡國強就這麼說了。他眼神堅定、渾身充滿著正向氛圍。我不知道火藥是否真的讓他成為時空旅人，但現年65歲的他，和六年前來台時，外表看起來並無差異。

他在1986年來到日本，在這裡度過了九年的時間，被滋養且確立自己的創作風格。除了東京，他與跟當時的女友、現在的夫人第一次踏上福島磐城，然後就愛上了這片土地和善良的人們。他總覺得磐城市是他的第二個家。是他偶爾逃離東京窘迫生活的淨土。

「我在中國的時候，只是把火藥作為繪畫的工具，但來到日本後，開始意識到火藥本身的生命力，就像在日本，陶瓷、和紙不僅僅是一種素材，而有著自己的生命感，同樣地，我也希望能夠解放火藥這個素材本身的美麗和純粹。」蔡國強這麼說。

一開始，沒什麽預算的他只用兒童煙火進行創作，不過在1988年透過朋友介紹，認識了日本的煙火店家「丸玉屋」。從那時開始，蔡國強開始每晚趁著深夜，開始進行各種爆破實驗。「我剛到日本的時候生活很苦，住在一個很小的公寓，每天等鄰居睡覺後，我就會開始嘗試一些小小的爆破，一開始是紙，後來是玻璃。那是個非常艱難的時期，但星辰是我的引路人，帶我走向宇宙遊。」

回歸初心

蔡國強說，自己在日本的前四年，是一生中最困難，但也是最有收穫的時光。「我開始以『宇宙中的人性，人性中的宇宙性』為基礎來思考和創作。我的目標是超越物質和時空的界限，尋求人類與宇宙之間永恆的真理。我的宇宙觀變成了更整體性的視角，將人類、藝術和自然融為一體。」

他從這個時期開始，確認了自己熱衷通過引爆火藥製作藝術，對他而言，重要的不是結果，而是爆炸本身。爆炸一般意味著破壞，但他在藝術的層次上，讓火藥同時進行了破壞與創造。他說：「很多人問我，『蔡先生，你喜歡煙火啊？』實際上，我對爆炸的興趣更高。爆炸是無法控制的事物，因此會出現意想不到的結果。我成長的中國社會有諸多規範，我一直想要對抗這些限制。所以我用火藥炸毀畫布，或是向掛在牆上的畫布發射煙火，這樣做讓我感到自由，這就是我的喜悅所在。爆破可以是暴力的、摧毀性的，但我把它作為美麗的藝術，因為事情總會有兩面，沒有什麼永恆不變。」

疫情時的回望

後來，他在1991年於東京舉辦了首次個展《原初火球》，他一直將這個作品視為自己創作的原點，即宇宙大爆炸的象徵。所以這次東京的回顧大展，連名稱都致敬了自己的首個作品《宇宙遊——從“原初火球”出發》。正如同他所言：「在爆炸的瞬間，天地人間的一切都不再存在，時間和空間停止，或者可以這麼說，時間和空間回到它們的起源點。」

而這個在東京國立新美術館展覽的《宇宙遊——從“原初火球”出發》，其實源自疫情期間，蔡國強重新閱讀了在日本時所寫的日記。「閱讀那時的日記，讓我感動不已，但我也覺得，在全球疫情爆發，伴隨著龐大的經濟和政治問題，正是反思宇宙與人類關係的時候，這是藝術重新回歸本質的好時機。要用誠實、開放的心態接受自己的變化。人不能活在童年，人生經歷會帶來更多的經驗，但主要的挑戰是如何保護好童年般的好奇心。」

他繼續說：「如今人類初離疫情陰霾，卻仍身陷經濟衰微、全球化倒退、文化間衝突加據等地球社會困境; 曾以先鋒精神引領人類創造力表現的當代藝術亦日漸式微。 此時重溫三十年前《原初火球》的精神，是我與當年的自己相遇，也重歸宇宙懷抱，以來自宇宙的眼光對地球文明俯瞰，對今天的社會困境亦或有特別意義。 回到日本做展覽，另一方面就是表達感謝。 剛到日本的幾年是艱苦卓絕和偉大收穫的日子，以後的人生路固然各有挑戰，但如同常有的描述一樣：我這來自故鄉山上的涓涓細流不曾幹涸，是因為那麼多人、在一段段接力般地陪伴我、推動引導我，奔向大江大河、星辰大海。」

於是在這次的展覽中，美術館裡的所有隔板被拆除，2000平方米的場域被打造成了廣場，其中最吸睛的就是《與未知的相遇》（2021年）。這個閃耀的大型LED裝置作品讓你跌進蔡國強的迷幻宇宙。本展更是一段回望當代最重要藝術家之一的壯遊。除了蔡國強展覽一貫的華麗豐富外，他更寫下了超過萬言的展覽理論，透過QRCode，你能閱讀他每一件作品的緣起。

世界級的創作者

過去三十多年來，蔡國強的藝術足跡幾乎遍及國際，並且在世界各地舉辦超過百次個展。他曾獲威尼斯雙年展國際金獅獎、美國歐柏特藝術獎，還拿到了有「藝術界的諾貝爾獎」之稱的「高松宮殿下紀念世界文化獎」終身成就獎。

蔡國強無疑是一位非常多產的藝術家，他的藝術表現領域涉及裝置藝術、行為藝術、觀念藝術、多媒體藝術，無論是2022年為北京冬奧做的煙火、在家鄉泉州爆破的《天梯》（Netflix做成同名紀錄片）、花都巴黎的《一夜情》，都充滿個性，迷人至極。喜歡接觸新事物的他，也於2021年推出NFT《瞬息的永恆——火藥畫的101次點燃》，以250萬美元成交，創下非加密原生藝術家NFT最高拍賣紀錄。

「事實上我的個性裡總把事情想的太周密嚴謹，這點跟我父親很像，畫畫也像做人，太理性小心。 做人可以，做藝術家這樣並不好，因此我從小又希望能擺脫這樣的性格，不要跟我父親一樣，所以特別想要找不可控制的材料，首先是為了來破壞自己，也是對有壓抑、控制嚴重的社會挑戰與自我解放。 偶然性與失控不僅是做藝術的魅力，亦是人生和社會的真實寫照，這很吸引我。」

樂於嘗試新創作方式的他，在本次個展時也提到人工智慧AI對藝術產生的影響，蔡國強說：「藝術是我的時空隧道，它讓我出入在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世界，在體制的内外徘徊。我也感到科技和藝術的命運總是絞在一起。三十多年来，我通過藝術來表達對科學和宇宙的好奇。1990年，我就在日記中寫道：『身在計算機和資訊時代的開端，為自己在這個大變革的時代作為藝術家而興奮，相比印象派面對人類工業文明發展的背景，我們面對的是人類更本質、更偉大的時代。 這樣的自覺，讓我感到要更努力。 現在AI等技術又讓我很興奮，總是認為自己面對的時代真讚！』

而這樣的命題，也彷彿連結了他一直以來對爆破的癡迷。「使用火藥時，我感覺與宇宙的能量連接在一起，在爆炸的瞬間，彷彿回到了宇宙誕生的過去，或是朝向未來前進，難以分辨。那一刻，時間和光彷彿超越了時空。對我而言，藝術一直都超越了光速，因為其存在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，而在人工智能的出現下，又迎來了新的局面。持續思考這種有趣之處，必定會帶來新的美好之物。」

或許，宇宙、AI和虛擬世界都為蔡國強敞開了我們凡人不可見的次元，也或許他一直以來信奉的神秘主義與玄學，能夠為我們當下這個混濁又豐沛的世代，隱隱約約挖掘一些文明的深意。「藝術是能夠穿越光速達到蟲洞的」，至少，蔡國強是這麼認為的。

Editor, Text and Photography Nicole Lee
Image Courtesy of Saint Laurent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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